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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郭解建立联系后,凌墨并未频繁前往东市。他深知宫廷耳目众多,过从甚密只会引来不必要的猜疑。他按部就班地履行着郎官的职责,如同一滴水融入未央宫这片深不见底的海洋,表面平静无波。然而,平静之下,他通过郭解留下的渠道,开始零星地接收来自宫外的信息碎片:某位功勋老臣家中的宴饮规模、关东某地轻微的粮价波动、甚至是一些关于诸侯王后宅不靖的流言蜚语。这些信息看似杂乱无章,却被他如同拼图般在脑海中整合,逐渐勾勒出长安权力格局之外更广阔的天下微缩图景。

这一日,凌墨正当值在郎中令属廨署整理过往的宫禁记录,一名面生的小宦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,低声道:“凌郎中,太后召见,请随奴婢来。”

凌墨心中一凛,放下手中的竹简。这次召见来得突然,且非通过往常的黑衣宦官或王郎中丞传达,显得更为隐秘。他不动声色地跟上小宦官,这次走的并非通往长乐宫椒房殿的常路,而是绕行至未央宫北侧一处较为偏僻的宫苑——沧池畔的柏梁台。

柏梁台高耸,视野开阔,可俯瞰沧池烟波与部分宫阙。此时台上并无闲杂人等,只有吕雉独自凭栏而立,望着池水,背影在秋日高远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孤峭。她未着朝服,仅是一身玄色常服,发髻简单,身边连一名侍奉的宫女宦官都没有。

小宦官将凌墨引至台下便躬身退去。凌墨步上台阶,恭敬行礼:“臣凌墨,拜见太后。”

吕雉并未回头,声音平静地传来,却带着一股沉重的压力:“凌墨,你可知淮阴侯近况?”

淮阴侯韩信!凌墨心脏猛地一缩。这位功高震主、曾被刘邦评价为“连百万之军,战必胜,攻必取”的兵仙,自被贬为淮阴侯后,一直困居长安,形同软禁。其府邸被严密监视,本人则时常称病不朝,郁郁寡欢。吕雉此刻突然问起韩信,绝非寻常关怀。

“臣……略有耳闻。听闻淮阴侯深居简出,鲜与外界往来。”凌墨谨慎地回答,心中警铃大作。历史的车轮正隆隆驶向那个众所周知的悲剧节点,难道就是现在?

吕雉缓缓转过身,目光如冰刃般落在凌墨脸上,那眼神中再无前次问策时的探究,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之意。“有人密报,淮阴侯怨望日深,暗通陈豨,欲趁陛下巡游云梦之际,矫诏赦免诸官徒奴,发兵袭杀皇后与太子。”

陈豨是刘邦晚年平定过的叛将,此时已败亡,但这顶“谋反”的帽子扣下来,无疑是死路一条。凌墨知道,这很可能是吕雉和萧何等人为除掉韩信精心编织的罪名。他屏住呼吸,等待吕雉的下文。

“萧相国已亲自前往淮阴侯府,以陛下凯旋、群臣皆贺为由,邀其入宫。”吕雉的语气不带丝毫感情,“你说,淮阴侯是该贺,还是不该贺?”

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。回答“该贺”,等于认同韩信入宫,参与其必死的陷阱;回答“不该贺”,则可能被解读为同情逆臣,或者质疑吕雉与萧何的谋划。无论哪种回答,都可能引火烧身。

凌墨感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。他意识到,吕雉此举,不仅仅是在询问对策,更是在对他进行最后的考验。考验他的立场,考验他的智慧,也考验他能否在极端压力下保持冷静和利用价值。

他迅速权衡利弊。为韩信求情或试图揭穿阴谋?那是螳臂当车,自取灭亡。积极为诛杀韩信出谋划策?固然能表忠心,但难免显得过于凉薄狠辣,且以他目前的身份,参与这等密谋并非好事,知道的秘密越多,死得越快。

电光火石间,凌墨选择了第三条路——置身事外,以超然的姿态点明关键,既展现洞察力,又避免直接卷入血腥的漩涡。

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抬起头,目光坦然地迎向吕雉审视的目光,声音沉稳而清晰:“太后,臣以为,淮阴侯是否该贺,已非关键。”

“哦?”吕雉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,“何以见得?”

凌墨道:“淮阴侯之功,旷古烁今;淮阴侯之才,国士无双。然,自其被贬长安之日起,其势已去。猛虎囚于笼中,纵有利爪尖牙,亦难敌驯兽之索套。陛下与太后稳坐未央,天下大势已定,淮阴侯一人之喜怒哀乐,一人之抉择与否,于大局而言,不过是一缕微风,已无法撼动参天大树。萧相国亲往,无论淮阴侯是否应贺,其结果,在太后决意询问臣之时,想必早已注定。臣所虑者,非淮阴侯一人之生死,而是此事之后,朝野之波澜,以及……后世史笔之评说。”

他这番话,巧妙地将焦点从“是否该杀韩信”转移到了“杀韩信的影响”上。首先,他承认韩信才华功绩(这是事实,无法否认),但立刻点出其“势去”的本质,暗示其已无威胁,杀之更多是出于政治预防。其次,他将吕雉和刘邦的权力描述为“大势已定”,将韩信的反抗可能形容为“微风”,既恭维了吕雉,也淡化了韩信的实际威胁,隐隐带有一丝“杀之或不杀,皆可”的意味。最后,他抛出了两个吕雉必然关心的问题:朝野反应和历史评价。

尤其是“后世史笔之评说”,直指吕雉作为女性执政者的潜在心病——她希望巩固权力,但也未必愿意在史书上留下过于残酷诛杀功臣的污名。

吕雉沉默了。她再次转过身,望向沧池浩渺的烟波,久久不语。柏梁台上只有秋风掠过帷幔的猎猎声响。

凌墨垂手肃立,心中亦是波涛汹涌。他在赌,赌吕雉并非纯粹的杀戮机器,赌她还有更深的政治考量和对身后名的顾虑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吕雉终于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冷硬:“史笔如刀,然握刀之人,方是执笔之人。朝野若有波澜,无非是些迂腐之论,翻不起大浪。至于淮阴侯……他若识时务,安分守己,或可保全性命,富贵终老。可惜……”

她没有再说下去,但那个“可惜”之后未尽的话语,已经昭示了韩信的命运。

“你退下吧。”吕雉挥了挥手,“今日之言,出你之口,入朕之耳。”

“臣遵旨。”凌墨躬身行礼,一步步退下柏梁台。当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,隐约听到台上传来吕雉对不知何时出现的贴身宦官吩咐道:“告诉萧何,依计行事。令禁军做好准备,等信号行事,务必……干净利落。”

凌墨脚步未停,心中却是一声叹息。历史的巨轮终究无法阻挡。他刚才那番“大势已去”的言论,或许稍稍触动了吕雉,但并未改变最终结果,只是让自己得以从这场政治谋杀的核心边缘滑开,暂时保全了自身。

当天晚些时候,宫中传来消息:淮阴侯韩信应萧何之邀入宫,于长乐宫钟室被提前埋伏的武士拿下,旋即被处决,并夷三族。罪名正是“谋反”。

消息传出,未央宫内外一片肃杀。功勋集团噤若寒蝉,人人自危。吕雉则以铁腕手段,迅速稳定了局势,并未引起大的动荡。

凌墨在郎官廨署中听到同僚们压低声音的议论,面色平静如常。他知道,自己平安度过了又一次危机,但经此一事,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这个时代的残酷和吕雉手段的狠辣。他与吕雉之间的关系,也因这次关于韩信命运的问答,增添了一层更为复杂和微妙的色彩。

他既是她手中的刀,也需要时刻警惕,不要成为刀下之鬼。而宫外的郭解,以及那条刚刚搭建起来的情报网络,对他来说,显得愈发重要。他需要更多的眼睛,更多的耳朵,才能在这瞬息万变、杀机四伏的权力场中,看清前路,觅得生机。

(第七章完)

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7:10:22 全文阅读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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