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元公主府的风波虽未公开掀起巨浪，却在暗处深刻搅动了长安的权力格局。吕雉对诸侯王的猜忌与防范之心日重，几道看似寻常的调令与任命背后，是悄然收紧的缰绳。朝堂之上，功勋集团与吕氏外戚之间的微妙平衡，也因这番暗流而更显紧张。凌墨因在此事中展现的洞察力，虽未获明面擢升，却得以更频繁地参与一些涉及机要文书的整理与递送，无形中更接近了权力中枢。
就在这山雨欲来的氛围中，一场极具象征意义的仪式，在未央宫前殿举行——太子太傅、留侯张良，恭请隐居商山的四位耆老：东园公、角里先生、绮里季、夏黄公，出山辅佐太子刘盈。此四人年皆八十有余，须发皆白，却精神矍铄，素有清名，被誉为“商山四皓”。
消息传出，朝野震动。自刘邦晚年欲废长立幼、改立戚夫人之子刘如意为太子时，吕雉便依张良之计，请出这四位连刘邦都屡请不动的隐士为太子站台，从而稳固了刘盈的储位。如今，吕雉临朝称制，太子虽已即位，但地位尴尬，张良此举，无疑是在向天下宣示：太子仁德，连避世高贤都愿出山辅佐，其正统性与合法性不容置疑，亦是对吕雉称制的一种含蓄支持与背书。
典礼当日，未央宫旌旗招展，百官肃立。吕雉端坐帘后，惠帝刘盈身着冕服，坐于御座，虽仍显文弱，但在庄重仪仗的衬托下，倒也颇有几分帝王气象。张良一身儒雅朝服，引领着四位布衣鹤氅、手持藜杖的老者，缓步走入大殿。百官目光齐聚，皆露敬畏之色。
凌墨作为郎官，侍立殿侧，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幕。他深知这段历史典故，也明白张良此举的政治深意。然而，当他近距离看到那四位传说中的高士时，心中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。
这四位老者，面容清癯，眼神澄澈，确有一股超然物外的气度。他们向皇帝和太后行礼时，举止从容，不卑不亢，仿佛面对的并非九五之尊，而是寻常长者。但凌墨敏锐地捕捉到，在他们那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，并非全然是忧国忧民的炽热，反而更多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然，甚至……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。
刘盈显然对四位长者的到来感到由衷的欣喜和敬重，亲自下阶相迎，言辞恳切，询问治国安邦之道。东园公作为代表，侃侃而谈，所言无非是“无为而治”、“休养生息”、“仁政爱民”等黄老学说的大道理，言辞精妙，引经据典，听得刘盈频频点头，群臣亦是一片赞誉。
然而，凌墨却听出了弦外之音。这些道理固然正确，但过于空泛，更像是某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哲学箴言，而非针对当下汉初困境的具体方略。尤其当刘盈问及如何应对匈奴边患、如何平衡功臣与宗室关系等现实难题时，四位老者的回答便显得迂阔而不切实际，要么引述上古圣王之道，要么强调“修德以来远人”，将复杂严峻的政治军事问题，简化为了道德修养问题。
张良在一旁静听，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，不时补充几句，将老者的言论引导向有利于稳定现有政局的方向。凌墨看着张良那深不见底的眼神，忽然明白了。张良请出四皓，其真正目的，或许并非指望这四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真能拿出什么经世济民的良策，而是要借用他们那超然的声望和象征意义，为太子（皇帝）和吕雉的统治镀上一层“天命所归”、“众望所归”的金色光环。这是一种高超的政治包装术。
而四皓 themselves，他们难道不明白自己的角色吗？凌墨仔细观察着他们的神态。角里先生在回答问题时，目光曾短暂地飘向殿外高远的天空；夏黄公在聆听刘盈絮絮叨叨的担忧时，指尖无意识地在藜杖上轻轻摩挲，仿佛在感受木质的纹理。这些细微的举动，透露出他们心神的一部分，似乎并未完全沉浸于这庙堂之争，仍系于那片他们隐居了数十年的商山云雾。
他们出山，是出于对天下苍生的责任感？还是碍于张良的情面？或是如史书所载，是对刘盈“仁弱”的一种同情与保护？凌墨更倾向于认为，这是一种复杂的混合。他们或许真心希望天下安定，但也深知自身年迈，精力有限，难以真正卷入这纷繁复杂的权力漩涡。他们的“辅佐”，更多是一种姿态，一种象征，如同供奉在庙堂之上的古鼎，重在其形制与铭文所代表的礼法意义，而非其实用功能。
典礼在庄重和谐的气氛中结束。刘盈对四皓敬重有加，当即下诏，以极高的礼遇安置四位长者于宫中特辟的馆舍，定期请教。吕雉也对张良和四皓表示了嘉许，朝廷上下呈现出一派“君臣相得”、“尊贤重道”的景象。
退朝后，凌墨在廊下偶遇正缓步离宫的留侯张良。张良看到凌墨，微微颔首，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，似有深意地笑道：“凌郎中今日亦在殿中观礼，以为四皓之风范如何？”
凌墨躬身行礼，谨慎答道：“留侯慧眼识珠，四皓先生乃世外高人，道德文章，令人景仰。陛下得此良辅，实乃社稷之福。”
张良捋须轻笑，目光仿佛能看透人心：“高人固然是高人，然山野之性，未必尽合庙堂之器。得其形易，得其神难。凌郎中以为呢？”
凌墨心中一震，知道张良此言意有所指，既是在说四皓，也可能是在点醒他。他保持谦逊：“下官愚钝，不敢妄加评议。唯知尽心王事，恪尽职守。”
张良深深看了他一眼，不再多言，飘然而去。
望着张良远去的背影，凌墨心中豁然开朗。张良看得比谁都明白。四皓的出山，如同一剂稳定剂，暂时巩固了刘盈和吕雉的地位，安抚了部分人心。但这剂药的效果能持续多久？四位避世之心已深的老人，真的能改变这未央宫中的权力格局吗？恐怕连张良自己，也未必抱有太大期望。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，演给天下人看，也演给那些心怀异志的人看。
而凌墨，透过这场戏，更清晰地看到了刘盈的无奈与吕雉的权谋，也看到了张良这等智者置身事外、却又暗中布局的深远用意。他自己，则在这纷繁的棋局中，逐渐找准了自己的位置——不是作为被供奉的“鼎”，而是要做一把藏在鞘中、关键时刻能发挥作用的“刃”。
商山四皓的影子，投射在未央宫的金砖之上，庄严而缥缈。而真正的暗流，仍在影子之下，汹涌奔腾。
（第十八章完）